“存在先于本质”对不对?——对萨特哲学的批判
文/范海辛
“存在先于本质”在哲学圈里似乎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反对者会被扣上“政治不正确”的帽子,所谓的“政治不正确”等于中国的反动或邪恶。提出并论证这个命题的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1905-1980)。
萨特认为,人与物不同,事物或器具的特质可以被预先确定,它们的本质先于其存在;人的存在则表现为种种可能性,经领会、筹划、选择获得本身的规定性,所以他是存在先于本质。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等著作中对此作了详尽阐述,断言不存在设定人性范本的上帝,也不存在古典哲学倡导的普遍人性。
人的生存状态展现出来的是,首先有人,人遭逢自己,在世界中涌现出来,然后才给自己下定义。开始人一无所有,只在后来他才成为某种东西。他不仅是自己设想的人,而且是他志愿成为的人。人们无法以固定的现成的人性说明人的行动,人获得本质的过程不外是自我设计、自我造就的过程,人就是他一系列行动的总和,他实现自己有多少,他就有多少存在。该原则意味着主观性和自由是研究人的存在的出发点,强调个人在世界上的独特地位及自决能力。
在萨特之前,哲学家一般都接受基督教的观点,认为人的本质先于人的存在,即,上帝按照自己的样式用泥土创造了人。萨特的观点可谓石破天惊,加速了宗教的崩溃,为自由主义大行其道铸造了更锐利的武器。
为便于大众理解,现以中国人熟悉的现象来举例说明之。
在中国传统的道学系统中,妇女的本质在贞洁,失了贞洁的女人那就不该存在,因为女人无贞洁便如禽兽,怎么还有脸活着?这就是“本质先于存在”。但按照萨特的观点,失了贞洁有何大不了?她应该活下去。类似的例子还有日本的武士道。作为日本的武士,其本质或价值高于其肉体存在,一旦他违背了武士之“道”,那么就如失去贞操的妇女一样,应该去死,所以日本武士有剖腹自尽的传统。其实不仅是妇女和日本武士,中国的君子也是信奉本质先于存在的,有句箴言叫“饿死事小,失节事大”。
“本质先于存在”的例子还有很多。譬如,我们过去认为,人的本质就是阶级性,你不是先进阶级就是落后阶级或者反动阶级。无产阶级革命就是要消灭反动阶级,团结改造落后阶级。你身处革命队伍,万万不可丧失阶级立场,一旦失去了阶级立场,哪怕是你的亲儿子都可以对你专政,这叫大义灭亲。
现在我们把人的本质从阶级性置换成了民族性,你一个中国人,精忠报国才是你为人的本质,你如果不爱国,那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汉奸卖国贼,可以全民共诛之,全国共讨之,被人用链子锁砸开了脑袋也是活该。
如此说来,萨特的“存在先于本质”不是很好、很有道理的吗?我以为不对,道理如下:
如果我说人的本质是自由,那么作为自由主义或存在主义者的诸君应该不会反对。那么自由这个本质是不是先于人的存在?如果萨特的命题是对的,那么这个本质是后天选择的。也就是说,有些人可以不具有这个本质,可以选择为奴。进一步推论,普遍的人性也是不存在的,普世价值更是值得怀疑的。
萨特这个“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因此就成为了西方白左的哲学根基。这些白左认为,自由是对所有人、所有宗教、所有文化的,名之为多元文化、宽容。因此即便如本拉登的恐怖主义、极端主义,也是出于人的一种本质,也具有存在的合法性与合理性,更遑论存在了一千多年的伊斯兰教了。
萨特的哲学是这样推论的,既然我们每个人都是赤条条来到世界上的,那肯定受到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制约,你的选择只能是在这种制约条件下的选择。一部分人选择接受、顺从这种外界的制约,另一部分选择反抗、改变这种制约,由此形成了人的不同本质和不同文化。萨特认为,为了存在而做的选择都具有合法与合理性,应该都被承认、接受。
譬如,你出生在西方基督教文化环境里,那里环境优越社会文明,你选择自由平等为终极价值、最高价值,这当然名正言顺。出生在东方专制社会里的,一部分为了活下去,选择做奴才——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无可厚非;另一些本事高强的,“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选择做先进分子、领导阶级,那也是天然合理。
萨特的存在主义实际就是实然主义——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他拒斥了代表人类良心的应然主义。
那么我们该如何驳斥萨特的这一命题呢?我以为,萨特的错误与英国经验主义哲学家约翰.洛克相同。在认识论上,洛克认为,我们出生时在心灵上是一块白板,所有的知识和观念都来自后天的经验,不存在柏拉图的先验“理念”和笛卡尔的“天赋观念”。现代科学发展推翻了洛克的这一结论,我们先天的大脑,实际有许多先天遗传的信息,它不是白板,相反,它更接近于莱布尼茨的“大理石说”,即,我们天生的大脑不是白板一块,而是像带着花纹的大理石。
与萨特断言人类不存在普遍的人性不同,经验和常识告诉我们,普遍的人性客观存在,自私与善良(恻隐之心),或说性恶与性善构成了普遍的人性。自私,又叫自利、自保,这是生物为了自身生存必备的本能,又称人性中的恶;利他、善良、恻隐之心、良心,既是为了自身,也是为了整个类的延续而获得的生物本能(因为人是群居动物),被看做是人性中的善。我们都同意,人性中包含了善恶两个方面,人是善恶兼备的动物。这种先天具有的本性,就是大理石的花纹。现在的问题是,人性中,究竟是善占优势还是恶占优势?
美国当代学者斯蒂芬.平克所著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为什么会减少》比较权威地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不要因为现代科技发明了各种杀人武器就认为,现代人比古人更残暴。作者在书中引用了大量历史资料和数据,无可辩驳地证明了历史中的暴力在显著减少,我们的祖宗比我们更血腥、残暴,或说,我们多数人天生厌恶血腥残忍的本性逐渐占了优势。
另一位美国学者尼古拉斯.韦德在其《天生的烦恼》与《信仰的本能》中则证明了人类善良本性或称道德本能的生物学根据。
在《天生的烦恼》(电子工业出版社2015年9月第一版)一书中,作者指出人类表示合作信任的化学物质叫“催生素”,属于一种神经荷尔蒙,“它有时又被称为信任荷尔蒙。它在大脑底部一个叫下丘脑的地方合成”(P.53),这种荷尔蒙除了能帮助妇女生育和哺乳,在男女身上的另外功能就是抑制对陌生人的敌意和不信任。闻过这种荷尔蒙的男性说“它增加了男人的信任、慷慨和合作的意愿”(P.53)。
既然表示善意感情的心理行为有生物学的物质根据,那么人类的道德感是不是也是与生俱来的?康德哲学中,把道德称为“实践理性”,也就是说你不能用理解科学的那种“纯粹理性”来理解道德,或说道德是不能用因果关系来说明的,它只能被实践。所以康德说,道德是一种超验的理性,道德律令是天然在我们心中的东西,是与生俱来的。
美国国父托马斯.杰斐逊说:“人类属于社会。他的道德观因此而来。他的是非观也不例外。这种感觉是他本质的一部分,就像听觉、视觉和感觉一样……如果一个农夫和一个教授来裁决一个道德案例,农夫同样能够正确地判断,常常会做得比教授更好,因为他还没有被人为的标准所误导。”(转引自《信仰的本能——人类宗教进化史》电子工业出版社2017-7第一版)
尼古拉斯.韦德在书中写到,“前额皮质的颅内侧区域处于鼻梁后面,它的损伤会导致判断力减弱和孤独行为。大脑的前额皮质中的神经显然与道德直觉的文化影响有关。”(《天生的烦恼》P.24)
为此他举例说明:“大脑中存在专门用于道德决定的特殊神经系统,这进一步证明道德是具有遗传基层的进化功能。以著名的菲尼亚斯.盖奇为例,在1948年一次铁路建筑事故中,一根细铁棒穿过了盖奇的大脑前叶。盖奇神奇地逃过劫难,但随后他的个性发生了变化。他之前是一个努力工作的负责任的人,他之后‘不再守时,粗鲁,不时口出恶语,对同事无礼,在不如意时对他人的劝阻不耐烦。’一位医生在20年后对他检查后指出。”(《天生的烦恼》P.24)
《信仰的本能》这本书有个推荐序言,这个序言的作者段永朝写到:“为了寻求宗教进化的生物学证据,韦德可谓下足了功夫。但是,要圆满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同时接受这一种局面:善恶本能在生物基因中同时并存。宗教情感结合道德情操的演化,似乎在暗示从本能、天性来说,善的力量本能地压倒了恶的力量,哪怕只有一点点。”(推荐序XI)
就是这个一点点,作者尼古拉斯.韦德得出结论:“比起不相信超自然力量的人和群体,愿意相信这种力量的人民就会形成更为和谐的社会,留下更多的后代。对超自然信仰的倾向就会为自然选择所偏爱。”(《信仰的本能》P.76)
韦德先生的研究是为了证实,我们人类的文化可以通过基因的形式遗传,这就是生物学里面的获得性遗传。这些获得性遗传更主要的是通过心理、精神的形式而体现的。但是他的研究成果还需要分子生物学和生物化学等学科的背书,可惜目前的技术水平还难以做到这一步。但总体而言,韦德的研究方向是正确的。总之,美英这两位学者从不同侧面的研究,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即人性中善的力量占据了上风,
或说是:善的本质先于存在。
人的本质,从哲学上而言是自由;转换成人类学,则是“非特定化和不确定性”(unspecialization and indeterminacy)这是德国人类学家米切尔 .兰德曼(Michal Landmann 1913- )在其代表作《哲学人类学》(贵州人民出版社2006第二版)中提出的。
他说:“人在本质上是不确定的,……人的生活并不遵循一种被事先确定的过程,……自然只完成了人的一半,另一半留给人自己去完成”(P.7)。非特定化(unspecialization)是针对动物的特定化(the specialization)而言的,动物都是被自然界限定的、决定的、完成的,因而动物在自然界没有自由,它的行为均由本能所控制。人的器官在各方面都不如动物,人的牙齿既非食草也非食肉,人类的后代从出生到成年要经过漫长的时间,因此人只能运用自己的大脑,通过自己的创造、超越来实现自己。
传统的人类学研究都把人分成生理与精神的两方面,因而有体质人类学与文化人类学两个分支领域,而且这两个领域并无内在的有机联系。但是兰德曼吸取了阿诺德 .格伦(Arnold Gehlen 1904-1976,德国人类学家)的人类学研究成果,将人的生理与精神两个方面联系在一起研究,从而揭示出了人的本质在生理上的基础。
有人以为自然界虽然未能给我们如野兽般强壮的肢体或如啮齿动物般繁盛的生育能力,但自然界给了我们大脑,这似乎弥补了人的不完善,实际并非如此。现代人的脑容量是猿的3倍,但在我们的古猿祖先不得不从树上下来行走时,它们的脑容量与仍旧在热带雨林中生活的表亲是一样的。脑容量的增加,是我们祖先自行选择的结果,而非自然界的赐予。
美国一位心理学家(理查德 科斯,加利福尼亚大学)最近提出了一个新观点,他认为人类祖先走出非洲丛林时,并不是手拿长矛与飞镖的猎人,而是诚惶诚恐的猎物。人类进化是被大型食肉动物逼出来的。因为科学家在南非发现了许多距今100-300万年前的野兽巢穴,里面发掘出324只狒狒和140只南方古猿(人类祖先)的骨骼化石,其中不少化石上都有大型食肉动物留下的齿印或爪印。
人的非特定化,使我们在许多方面都不如动物。譬如游泳,几乎所有的陆生哺乳动物天生都会游泳,而人类作为哺乳动物的一员,至今已丧失这一本能。游泳是人后天需要学习才能掌握的能力。有的人可以游得比陆生哺乳动物更快、更久,有的则始终不如猫狗的游泳本领。
从听觉上来说,蜥蜴能觉察最轻柔的声音,却对附近手枪的射击声毫无反应。听觉对鸟儿非常重要,鸟儿听觉器官内的纤毛细胞在损坏后能够再生,而人的纤毛细胞就没有这种能力。
因此,兰德曼认为,“人的非特定化是一种不完善,可以说,自然把尚未完成的人放到世界之中;它没有对人作出最后限定,在一定程度上给他留下了不确定性。”(P.192)“然而这句话听起来似乎是说人的不确定性仅仅是一种缺点,某一天人可能会获得确定性。而事情并非如此。”(P.7)
不确定性在兰德曼看来是人类的一种优点,“这是指,首先,人能够决定他自己的行为方式,即他是创造性的;其次,他之所以能这样,就因为他是自由的。”(P.192)他进一步解释道:“人只有缺乏特定化,才符合他的‘本性’。 ……特定化对他没有用,只会烦扰他。”(P.168)
按照兰德曼与格伦的观点,人类今天这般形象,是人类自由创造的结果,而且这一结果也非固定或特定化了的,因为人自身的进化还在继续。由于人口数量的庞大与人的寿命的延长,基因变异的总量有了巨大的增长(有学者认为,现代人的演化速度较前有了飞速增长),因此,人类今天的形象还会继续变化。人类只要存在一天,无论在生理还是在精神上,他的变化都不会停止。所以人的本质又可以定义为自由,而实现自由的途径则是创造与超越。
拿兰德曼的上述论述与萨特的言论比较,似乎二者大同小异,不谋而合。实际不是这样。按照萨特的观点,对自由的向往不是普遍的,人内在的心理和观念中,有些人向往自由,有些人不向往。而兰德曼则认为,我们的肉体决定了人必须向往自由,哪怕你没有意识到。
自由作为先于肉体存在的本质,已经被植入我们的DNA中。何以见得?易中天有个观点,他说所有民族无论其先进落后,都把监禁作为仅次于杀头的第二位的惩罚手段,监禁就是剥夺自由。可见,对于自由的向往是普遍、必然的人性。而萨特则认为,自由不是普遍的人性,而是个别的、偶然的人性,他根本不存在有普遍与必然的人性存在。
如果不是西学东渐,中国人根本不知自由这个概念,也没有这个单词(就如没有真理、科学、民主这些词汇一样)。但是因为这个先验的本质先于我们肉体的存在,所以只要接触到这个概念的人,都会发自内心接受、拥抱这个概念。而反对者则奇怪,为何这种西方的概念具有如此魔力。这说明,自由的概念是被遗传植入我们的心理中,是我们渴望的一种存在方式。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启蒙是无法完成的任务。
也许有人会问,既然你主张本质先于存在,那又如何解释烈女和武士道以及阶级、爱国这类本质?
人的本质被误读,这正是需要启蒙的原因。人的本质不是它所表现的那样。从哲学上而言,本质是一事物为其自身而不为他物的规定性(A之为A不为非A的规定性)。本质有如下特性:1)本质是主观的,没有认识主体就没有事物的本质;2)本质是不变的;3)本质不会被感官所感知。
把人的本质规定为阶级性,来自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一文中(见《马恩选集》第一卷P.56,人民出版社95年版),马克思这样说:“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
注意,本质与本质的表现(现实性)二者不同,如果本质为A,则其表现可以为A’或A’’,二者并不相等。事物都有本质属性与从属属性,其从属属性是本质遇到它事物时的表现。人的阶级性、民族性,这些不是人的本性,只是从属属性。是人的本性遇到不同事物的表现。
水的本质是H2O,不是无色透明的液体。无色透明是水的本质属性遇到可见光所表现的从属属性,没有可见光,水不会有这种属性、特性。把人的某种属性绝对化、夸大化为人的本质,这是一种忽悠。
结论:“存在先于本质”的命题是错误的,建筑于其上的“政治正确”是及其有害的。
2018-8-11